后院的番茄红了,我又想起加拿大的邻居老康妮

几年前的一个夏天,邻居老康妮曾送给我一株曼陀罗。

 

我不认识这种植物,只在康妮的院子里见过,有一人高,到了夏天,树上会开出许多喇叭花,白色的或紫色的,花朵从浓绿的叶子中挣脱出来,在微风中颤颤地招摇。

 

康妮喜欢花花草草,经常一大早穿着睡袍就在院子里忙活了。她在花丛中慢条斯理、动作迟缓的样子,让人联想到一只苍老的蝴蝶。

 

我有机会就夸她的花好看,尤其是那些大喇叭,老人家一定也是心花怒放。有一天她招呼我,要送我一棵,说当年就开花。

 

她看着我把那株忘年树挪到我的院子,口中念念有词,大概是送人玫瑰手留余香之类的吧。她老人家有所不知,我都能把仙人球养成死球,接受这么高级的馈赠心里压力多大呀。

 

我赶紧上网查资料,维基百科说这花叫曼陀罗,有毒。

 

华佗的“麻沸散”里就有曼陀罗,中国古代民间的蒙汗药也是用这个花制的。大概因为它的麻醉效果,曼陀罗还有个迷人的名字叫“醉心花”。

 

《奥德赛》里也提到一种能醉心的植物果实(Lotus),就是莲花那个词,陆谷孙编的《英汉大辞典》里把lotus音译成了落拓枣。说奥德修斯带着水手误入非洲北部的一个小岛,岛上的土著吃这种忘忧果,好吃,吃了还能忘掉一切烦恼和忧愁。水手们吃完都不想回家了,奥德修斯气得把他们拉回来绑在船桨上,赶紧摆脱忘忧果的诱惑。

 

忘忧果无证可考,醉心花可是真的开了。那个夏天,曼陀罗在我的院子里开得肆无忌惮、花团锦簇。可惜的是,它没能迎来下一个春天,天气转冷我把它挪到地下室过冬,忘了浇水给干死了。后来跟老康妮聊天,我也不敢再往曼陀罗上说了。

 

一个初秋的下午,我躺在后院的椅子上晒太阳。阳光颗粒饱满,弥漫了整个院子和寂静的后街,万物自由,我浑身上下有一种麻热的、略带疼痛的舒适感。我的意识像一块黄油正在悄悄地融化、模糊,恍惚间回想起多年以前的生活。

 

那是我至今住得最久的一座城市,跟中国多数北方城市一样,空气不好,欲望膨胀。偶尔碰上好天气,我会很悲哀,觉得在这么好的天气里还工作真是浪费生命,有一种没本事放纵不羁爱自由的挫败感。后来一个念头闪现了:去他妈的事业成功,我只想要找个墙根靠着随心所欲晒太阳!

 

移民后我就失业了,到一个叫魁北克的地方专职晒了好几年太阳。我觉得魁北克人也是世界上最喜欢晒太阳的人类,只要有阳光他们就出来晒,据说可以为过冬攒能量,这里冬天太漫长。

 

我的一个好朋友,经常光着膀子躺在后院的草坪上晒,然后跑回屋去谷歌地图里去查,看这次有没有被卫星拍到。

 

半梦半醒中,我听到了老康妮招呼我。天呐!她如同圣母玛丽亚一般出现在逆光里,手里捧着几个西红柿和黄瓜,她院子里种的。我坐起身跟她说话,阳光耀眼,情景有那么一点儿不真实。她说她的妹妹头两天去世了,九十二岁,“我什么忙也帮不上”,老康妮自言自语。

 

我也不知道怎么安慰她,我们就在下午的阳光里坐了一会儿。

 

老康妮的西红柿太好吃了,我想说,那才是真正的西红柿,久违的味道,遥远的、儿时在姥姥家菜园子才扑捉到的有草药味的西红柿。那是一枚忘忧果。

 

今年疫情,我自己在院子里手植番茄居然小有收获,品尝第一枚果实,忽然想起老康妮,于是把这篇旧文翻出来跟大家分享。

 

老康妮九十四、五了还独自一个人生活,有次我问她为什么不去老人院,那儿有人照顾。她摇头说那儿不是家。

 

我去过她家,一层的平房带地下室,叫班歌楼。康妮虽然很爱干净,但屋子还是有股老人味儿——老人的身上或房间里特有的一种气息,我毫无根据地把这种味道比做风干的蛇皮的气味,虽然我从来没有闻到过蛇皮是啥味道。

 

她的家具和摆设是几个时代拼凑到一起的时间的碎片,记录她在这里半个世纪的平淡生活。她特意给我看地下室,地下室有条直径足足一尺的木头房梁,上面雕刻质朴的图案和花纹,还涂了漆,特别像西北原住民的图腾柱。

 

老康妮说这是他丈夫生前刻上去的,是他最得意的作品。后来她嘟囔了一句,我也没听懂说的是啥。

 

康妮是意大利人,上个世纪六十年代,她跟丈夫移民魁省,丈夫过世后她独居班歌楼里又有三十多年,她的房子与我后院相望。

 

康妮毕竟高龄,要是几天没见到她的动静,至少我会有一丝的担忧。严冬已至,这又有几天没见了。愿她安好。

 

注:这是几年前冬天写的文,后来因为搬家失去了老康妮的消息,上周进岛路过康妮家过去看望,她家没人,院子也已经荒了。如果她还健在,应该有100岁了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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